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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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只有小學畢業，但她對我的字有幾近完美的苛求。 念小學時，有次我為了放學後能準時收看香香姐姐主持的《童話世界》，便在學校把當天該寫的習字簿完成。那天晚飯後，母親攤開我的習字簿，見我的字，青面獠牙者有之、屍首不全者亦有之，她先是臉色一沉，繼之眼光冷冷地向我掃射，最後令下：「擦掉，重寫！」那口吻是毫無商量餘地的。我一邊擦，豆大的淚也滾滾滑落，母親見狀，一把將我的習字簿抓去，撕掉。眼見我那猶如鬼魅的字還來不及重生，竟已魂飛魄散，我遂哀哀欲絕。 隔天，放學回家，母親把我喚進書房，她說：「從今以後，你膽敢再鬼畫符，我就把你的簿子撕個精光。」然後，十幾本全新的習字簿往書桌上重重一擲。我心想，老師說過王羲之練字，天天在池邊洗筆，以致池水盡黑的故事，如果我寫完那十幾本的習字簿，或許便能寫出令母親滿意的字吧！ 為了要求我有工整的字跡，當我做功課時，母親會暫置她的家庭代工，坐在書桌旁「陪」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母親絕不准我使用自動筆書寫，她覺得那筆芯脆弱，使力易斷，有回小阿姨買了枝米老鼠造型的自動筆送我，我剛收下，正盤算將到校炫耀，就被母親沒收，她堅持要我使用鉛筆，還必須是小天使的品牌，她說，用這種品牌所寫出的字，色黑顯目。 母親也重視坐姿，一旦我的眼睛過於貼近簿本，她便扯住我的頭髮往後拉。其次是握筆的姿勢，距離筆芯太近或太遠皆不可，她不厭其煩地調整我的握姿。開始書寫時，墊板一定得墊，然後一點、一撇、一橫、一豎、一捺、一彎鉤她都極講究，當我運筆稍一加速，她會提醒：「慢──慢──慢──」若遇到某個字，怎麼寫都無法令她滿意時，她便會站在我的背後，握起我的手領著我寫，這時我可以感覺到母親均勻且和緩的鼻息，於是急躁的心也緩慢下來。 母親還特別添購一台削鉛筆機，每晚我臨睡前，總見她坐在書桌前替我削鉛筆，每枝都削得尖尖的，她說這樣子才能把字寫好！後來，母親只要一打開我的習字簿，見我每每被老師批甲上，便頻頻點頭，我說老師常要我上台寫板書，布達注意事項，還選我擔任排長收簿本，母親聽了笑得合不攏嘴，並一再重申：「由字可以看一個人，字跡工整做事大概也仔細，老師才會選你。」 因為字寫得工整，我也成了母親專屬的祕書，舉凡在紅包上題字，或謄寫電話簿，或填寫存款領款單，都是我親力親為。有回，我代領掛號信，一時找不著印章，郵差要我簽收，當郵差見我的字，連聲說：「好漂亮的字啊！」一旁的母親心花怒放，因此當她的姐妹淘來訪時，她便把我的習字簿取出獻寶。 記得母親曾滷了一鍋雞爪，我正食指大動，卻聞她警告：「不許吃！吃了手會抖字會醜，別忘那十幾本的習字簿正等著你。」瞬間，我食欲頓消，爾後也一直奉行不渝，即使阿嬤笑我：「頭殼直得若竹竿。」我對雞爪仍是絕口不食。 母親不僅要求我的字跡要工整，準確度也是必要的。為了讓我記住某些字的寫法，她會發揮其聯想力，譬如：寫「廟」字，她說：「廟裡老神在哉，我們敬神就像敬太陽與月亮。」寫「烏」字，我常寫成「鳥」，她說：「烏鴉黑麻麻，黑得眼睛都看不見，中間那一橫就不寫。」我很少寫錯字，若遇不確定的字，下筆前也會三思，這應該也是拜母親之賜吧！ 然而，有次考試，我在寫「樹」時，把「木」字一豎的尾端倒勾，被老師扣了一分。母親為此氣急敗壞，她指著倒勾處說：「你看，樹尾倒勾，樹怎麼站得穩呢？寫字哦，不是只有手動，腦子也要跟著轉。」這些事並不因光陰走遠而淡化，如今想來，還是挺有意思的。♣

人間福報2016.07.28

攝影 / 楊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