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臨床心理師，上個月我收到法院的通知，命我診斷一個中年女人的精神情況。這個女人被控謀殺自己丈夫，警察已在她家中取得命案證據，只是她對外界一切似乎無情無感，被動地認你擺佈，無法得知是否有共犯在逃，讓問案的警方傷透腦筋。
我準備了些紙筆及測驗工具。我以為自己將看到一個神態恐懼、狼狽的女人，結果還是不小心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我見到一位漠然、嬌小、整潔的中年婦女，雖然她不笑，但靜默的臉龐上還可看出年輕時溫柔可人的樣貌。
這樣的女人為什麼要殺夫呢？通常此類案例都是因婦女不堪丈夫或同居人的肢體暴力或言語羞辱，在無路可避的情況下憤而行兇，但是聽警官說她和丈夫結婚多年從未有過任何肢體衝突及爭吵聲傳出，我也不再多問，趕緊執行我的工作。
陸續來了數次，她還是不言不語，似乎抽離了神智沈浸在自己的天地。我觀察了她很久，直覺她能夠感應外界訊息，只是再也無心與人互動。由於一個小小的判斷錯誤有可能斷送一個人的生命，因此我必須特別謹慎。
前夜寫療養院的報告熬了很晚，睡眠不到三小時，繁忙的工作讓我至今尚未進食。有點頭暈眼花，大概血糖太低了，談話到一半，我拿出甜點食用。突然，我見到婦人的眼光亮了亮。
“燕麥藍梅麥芬。“點心吃到一半，意外地聽到婦人叫出我手中的食物名稱，對吃本就不算挑剔的我，被她願意開口的事件驚得樂不可支，連忙囫圇吞棗地吃光食物，預備打鐵趁熱。
當我振奮精神準備談話，婦人又恢復安靜的神態，不再理會我的任何問題。
斟酌著讓她再開口的方式，我托人替我買來幾樣蛋糕、麵包及點心，在她眼前一一打開食用，果不其然，一看到這些東西婦人的眼睛再度亮了起來。
“起士餅。“婦人盯著我手中拿出的一個扁型點心說。
“酥盒白朗峰，這栗子很新鮮。“她指著另一個點心說，甚至主動拿起來咬了一小口。
我發現，婦人對這些點心的認識真是廣泛，幾乎每一項桌上的食物她都能說出名字並品嚐出等級。後來，我陸續拿了其他非點心類的東西過來測試，皆逃不過她的眼光及味覺。事實上，只要是和吃有關，她就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娃娃，而是一本豐富的字典。
除了吃以外，我還是問不出什麼和案情有關的內容。也許遺漏了什麼重要線索，不過查案並非我負責的範圍，我只要分析案主的心智情況，呈交診斷報告即可。
由於我對犯罪殺人心理有強烈的研究興趣，因此診斷結束後，我請求檢察官讓我看看婦人的住處，檢察官有些為難，我知道這已超過我職權的部份。但犯罪資料的收集可以加深日後偵查的破案率，我向檢察官解釋了解犯罪動機的益處，檢察官也因進度膠著正頭痛著，於是勉強同意帶我一起過去。
“這裡自命案後一直封鎖起來。“檢察官說。
我感到胸口一陣嘔吐感，地板上乾涸的一層暗紅血跡由客廳綿延至廚房，血跡上猶見大小不同的鞋印。“那日員警進門時，雙腳踏入都還可以感覺到血液的黏稠未乾。“檢察官補充。“而那女人，居然冷靜地坐在電視機前吃派。死者屍體被破壞得面目全非，死者的肉有多塊被割起放在地上及砧板，心臟被挖出。年輕的員警還因此嚇得幾日惡夢連連。“
此時我的背脊一陣發涼，常聽說死亡現場有地縛靈徘徊，不迷信的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驚恐的心跳聲，額頭直冒冷汗。
我走到廚房，果不其然見到一套寬敞而現代化的廚具設備，微波爐、烤箱、食物調理機、各種鍋具等一應俱全，櫥櫃上滿滿的高級碗盤、餐具組，拉開抽屜放的都是做菜用具、刀砧，平台一角擱置著一本食譜，上頭黏著不同顏色的標籤。我拿起來翻了一下，一張食譜掉了下來，是一張手寫食譜，翻過來是一張菜單，斜角有一行印製小字“薑餅屋“。
向檢察官道謝分別後，我沿著小字找到了這家店，“薑餅屋“是一家咖啡點心店，位在死者住處二十分鐘路程的距離。店老闆是個愛笑的女性，聽說我要問的是命案婦人的事情，她沈著臉下逐客令，揮手說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向他解釋我只是個心理師，負責婦人精神狀況的診斷，而診斷結果對被告的判刑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老闆聽了，嘆了口氣，跟我談到他這兩年來看到的情形。
“那女人很可憐。“店老闆劈頭就說。原來婦人是她多年的老顧客，她記得幾年前婦人剛踏入這間店時，態度是那樣地戰戰兢兢，深怕有什麼褻瀆似的。老闆拿出店內最好的起士蛋糕招待，婦人一吃驚喜萬分，拋卻沈默寡言的性子開始熱烈地和店老闆討論起製作手法，老闆知道遇上個大行家，以不收餐點費用歡迎婦人的再度光臨。
從此每週總有一兩次，婦人會來她的店品嚐蛋糕及點心，偶而拿出自己的作品請老闆品評。在這種教學相長的情況下，店老闆開發出更多的點心種類，生意扶搖直上。婦人不常提到家中的狀況，她倆談論的話題僅限於美食交流，但老闆明顯感受到她在家裡過得並不開心。若遇到店內生意繁忙來不及招呼時，婦人便安靜地待在店內一角，拿起本子專注地寫著她的東西，不論如何下午五點一到，婦人便會離去。
“我猜要回去做晚飯吧。“老闆補充。
婦人最後一次來店中，老闆正在試驗新的咖哩雞肉派。她見婦人表情陰鬱地踏入店裡，烤得香酥的雞肉派也沒能完全拉回她灰暗的情緒。不過，她倆還是就店頭即將上市的新點心做一番討論，婦人向老闆討教這份改良式咖哩雞肉派的祕方，老闆撕下一頁點菜單據寫下要點交給了婦人。
“人的食慾真像是無底洞啊。越是吃不到越不滿足，越不滿足越飢餓，我真怕有一天自己萬劫不復。“婦人冒出沒頭沒腦的一句。店老闆並非喜好探人隱私的人，見她沒有繼續深談的跡象，便專注地烹煮白蘭地咖啡。
婦人此後就沒出現了。下一次見到她，竟然在報紙的頭條版。
看來問不出什麼了，我心想。正當我打算告辭的時候，老闆喚住我。
“你覺得她是蓄意殺人嗎？“老闆問。
“這只是我的直覺，我想她似乎有苦衷。“我老實回答。
“你等我一會兒。“店老闆轉身至櫃台後一疊舊雜誌中拿出一本紅色筆記本。
“這是她最後一次來店裡遺漏的，也許對你有幫助。“老闆將本子交到我手中。
我扭開房內檯燈，翻開這本紅色的筆記書。
......信雄出差回來了，雖然他總是冷冷地不大理我，但一個人待在家中真的好寂寞，婆婆頻繁的電話三令五申警告我不可以做出敗壞家風的事情，但有時候我在想如果能夠自己開一家小店面多好。......
......我特地做了八寶海蔘盅、胡椒蝦、鳳梨燴排骨、山藥泥沙拉......杏桃派，希望可以討他歡心，但信雄從來不對菜色表示任何意見，我不曉得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希望這次他能喜歡我的手藝。......
......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為什麼他總是不肯好好看看我。每天我變化不同的餐點希望他多少能夠注意到我的心意，可是今天再度失敗了。不管我做的好吃或故意做得難吃，他都沒有任何感覺。也許我根本就是一個失敗的妻子......
......為什麼連和我吵架的機會都不屑給予？我真想剖開他的心看是不是肉做的，若眼中真的沒有我，為什麼不放我走？一個人怎能天天和一個無感的人同住、做飯、熄燈、做愛，難道我的生活就這樣週而復始地過一輩子嗎？.......
......我的存在對這個家根本無足輕重，我只是一個沒有自我的木偶，曾經的夢想、希望都離我好遠好遠。我多想得到他的重視，儘管只是一點點施捨的注目也夠了，可是他根本不在乎，為什麼？為什麼？......我都快忘了自己喜歡什麼了，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為自己唱一首歌、做一餐飯了......
眼睛有點酸澀，我看到的是怎樣一個殘酷的婚姻，誰說只有肢體暴力才是虐待。一個年近三十的孤兒在媒人婆舌燦蓮花的顛倒是非下嫁給一位自我、封閉、疏離、冷漠的丈夫，加上一個在南部還不忘監控媳婦的嚴厲婆婆，將原本可能是熱情、溫和的妻子磨成一個精神衰弱的機器。
筆記本擱在床頭，我給自己泡了杯牛奶。拿了水果派充當宵夜。
回來繼續未完的部份。咦？年計畫表上有許多紅圈，由於我急著看內文，忽略了首頁黏貼的年曆表格，每個紅圈旁邊拉出一條線寫上小小的菜名或點心稱謂。我看到命案那日也圈了個紅圈，寫著“咖哩雞肉派“。聽檢察官說命案當日員警進門的情況，猜想當時她吃的大概就是這東西。
客廳到廚房的血跡、切得面目全非的屍體、碎肉、挖空的心臟、微溫的烤箱、咖哩雞肉派......點點滴滴在我腦中轟然串成一系列命案當時的圖像。該不會......
酥脆的派皮變得噁心起來，我彷彿看見最後的點心，一份為自己製作的、無望的心意，那顆血淋淋的心臟跳動著，用忽視與冷漠調味，靜待死亡、撤撤底底的冰冷與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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