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張什麼樣的相片呢？
模糊的記憶中，老媽攀上了台灣第一高峰，海拔三千九百多公尺的玉山山頭，她在照片裡露出滿足的表情，與幾個姊妹相互勾搭著肩，低冷的氣溫從她們厚重的穿著中不難看出。她們一臉神氣，彷彿正向照片外的人炫耀著，看哪！我們是這麼年輕，這麼有朝氣。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當時我們全家住於嘉義市內一條小巷深處。那時的垂楊路還橫亙著一條大水溝，隔壁鄰居養的大狼犬，每天會不定時不定量至各家門口排便，便溺物所散發出來的氣味，在夏日炎陽的曝曬下，更行惡臭難當。
除此之外，對於舊宅還有什麼回憶呢？洗澡洗到一半，大喊著衝出浴室，蜘蛛，媽！大蜘蛛啦；吃飯吃到中途，突然丟下碗筷衝至客廳，老鼠，爸！別讓它跑了，快打死它。
當時，掃帚是家裡不可或缺的東西，除了掃灰塵外，亦可用來打惡虫，或打屁股。我和弟弟怕掃帚，常常不定期地將它藏起來或扔掉。現在想想，爸媽當時只是不想點破，不然怎這麼巧，每當要發考試卷時，掃帚的失竊率就特別高？或者他們根本壞心眼，覺得不用掃帚也好，用衣架子打更爽！
那全是兒時的事了。父親酗酒，老媽抓狂，父親每晚酗酒夜不歸家，母親每晚抓狂見人就罵，反正最後倒楣的永遠不會是大人。
有次自己白目，老爸醉醺醺的回家，啪啦一聲全身就往木椅上攤，並隨手抓起桌上那缺了一角的乳白色瓷碗，要我去廚房替他盛開水。拿到洗手台後我給它裝滿自來水，畢恭畢敬的呈上父親大人面前，看著他一口口咕嚕咕嚕往喉嚨裡吞，心裡有夠爽，哈哈，上當了吧！笨蛋。
不久，他的眉峰開始跟著喝水的次數而漸漸下沈，而我得意的笑容也越趨按耐不住，最後他把碗湊近鼻尖聞了聞，繼而望向我那張已克制不了笑意的臉，正當我發覺不妙，臉上表情急遽僵硬時，那道佈滿血絲怒意橫生的犀利眼光迅速掃向我，我感到不寒而慄，正想準備落跑，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間瓷碗倏地飛向我，並隨後傳出一陣批哩啪啦的清脆聲響……
從此，大人在我眼中就是暴龍的化身，是宰控我生命的極度威權。父親彷彿給我個小小警惕，你最好看清楚，我是孔武有力的大人，你是稚嫩無比的小孩，我只要動一根手指就能輕輕鬆鬆的碾死你，想陰我？想造反？告訴你，你屌毛都還沒長齊呢！
那全是童年往事，昔時回憶了。所能記下的片段不多，而在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裡裡，似乎又同樣擁有著暴力與乖張相乘的同質性，因此我不難估算，當我與老弟圍著母親聽她口述那張相片的故事時，那種溫馨度是多麼的加倍顯現。
那是張什麼樣的相片呢？
我記不起來，也找不著了。或許是搬家時掉了，或許是母親隔天拿到公司去後，就再也忘了拿回來，誰曉得？我與那張相片僅有一面之緣，記憶卻是如此之深。
那天她一拿到照片，就趕緊拿回家讓我們瞧，你們看你們看，這位就是某某阿姨，那位是某某阿姨，歐！她是我國中同學，你們看我厲害吧，爬玉山耶！
迫切與興奮交雜的心情，賦予人一種熱騰騰的感受，一出爐救被小孩們吃掉了，味道卻永遠難忘。當時我們無法體會箇中滋味，只覺得無聊，掉過頭繼續看我們的卡通，獨剩老媽流連於她自己的世界中，而老爸則一如往常，直至半夜才歸家。
今兒個，我與大夥兒也有了自己的第一張百岳登頂留念。
下山途中，我終於想起了老媽那張登玉山照。踏著疲憊的步伐，我有氣無力的問阿貴，才三千兩百二十公尺，是不是百岳裡最軟的一座？他想了想，說，有可能歐！
朦朦朧朧，她年輕的身影又浮現眼前，彷彿一再提醒著我。嘿！親愛的孩子，這就是我還年輕時曾幹下的事，要跟我比？你還早個十年八年呢！我其實很想抗議。喂！親愛的老母，那又怎樣？爬上去之前我可是連續兩天未闔眼呢！妳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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